黎戈
我常常想起一些人。没有“想念”那么粘,没有“想望”那么热,只是稀薄的“想起”。
比如韦尔乔。
我在电话里问木木,我说你知道韦尔乔么?他说“好熟悉的名字……他是谁?”——木木是美术老师。
韦尔乔,是个内科医生,值夜班的时候,查房的间隙,他在处方笺上,画了好多漫画。有一些和小说家合作,做了插图,另外一些,单独出书了。我想他的存在是稀薄的 ,全中国的内科医生岂止千万,而他作为插画家的那面,连职业人士都只是依稀耳闻。
所谓稀薄,也是因为事件密度太低。我去网上搜了下,他的书,几乎都缺货。而他本人,去年因肺癌去世,享年43岁。所有的信息更新途径,都堵死了,我既不可能看到“韦尔乔访谈录”,也没有机会更细致了解此人,他的生平,估计也不会超过年表和档案。
我没有看过韦尔乔独立出版的作品。而我每次想起皮皮的短篇集,还有她的散文集,韦尔乔这个名字,就“啪”的亮了。那两本书都是作家出版社的。不超过三种颜色的装帧,排版很松,老实的宋体字。篇头还有尾部,大块的留白。
那是留给韦尔乔的。他的插图,都那么空旷。如果你看了冷冰川,回头再看韦尔乔。那绝对是从亚热带空降到寒带。冷冰川的画,很喧哗,热带花草,蜷曲的女人,妩媚的猫,硕大的鸟笼,热乎乎的欲,很多的活物和事件……真是密不透风啊。
韦尔乔不是,他的画,通常都很稀薄,人物没有脸,更勿论五官,连四肢三围都是敷衍。他拿一个长袍加个头部,就对付完了“人物”这个叙事元素。他的画基本都是单人,有时只是局部,一只手,一只眼睛,甚至一滴眼泪。
韦尔乔在给友人的信中述说了他对生命的感受:“我在火柴盒大小的卡片上画画。我画了很多穿长衫的人。他们或在一颓寺前吹箫;或在月色溶溶的林间漫步;或于高崖上独立,仰观天上流云,俯视山下错落的屋宇;或携好友二三人,在广阔的田野上,漫无目的地走。他们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;什么都可以做,又什么都可以不做,便觉得自己是个自由的人了……不必在乎有眼睛在盯你,有指头在戳你,有时间在提醒你。那身子,是属于你的。你只消把自己当作一阵风,一块石,一片顺水漂流的叶子,一只在石缝间爬行的甲虫,只是别意识到,你是个——人。我在小画里‘解放’了上千个‘长衫’。到如今,有谁来救我呢?”
他是个东北男人,矮小,沉默,黑皮肤,少言语,几乎没有朋友。他让我想起这块土地上,盛产的大土豆,那么结实,而饱满的孤独。
我甚至不能想象,如果皮皮的长篇,《所谓先生》,还有《比如女人》里面,配他的插图,那太可怕了。那些长篇里,全是人,男人,女人,小人,奸人,还有那么多心,伤心,痛心,开心,关上的心,用坏的心。把韦尔乔的画,插在那种大红大绿的热闹里,肯定像圣诞树上栖着一只寒鸦。
而我始终不能忘记皮皮的短篇和散文。虽然它们没有情节。有一个短篇,是写一个爱上儿媳妇的老公公。他用蓝墨水给儿媳写信,平行的事件,是他的儿媳被情人杀了,情人带她去了桦树林,纷纷扬扬的雪花,积在他的手臂上,厚厚一层。他的手一直掐住她的脖子,她死了。还有一个女人,养了一只猫,事实上她根本不爱这只猫,它简直让她畏惧。然而她一直没法摆脱它。还有她写拉萨的狗,它们根本不会躲人,非常的理直气壮。她又说她爱上一个没有去过的城市,那个城市叫青岛。
不说了,不说了。这算什么故事啊。有一阵子蒙娜丽莎被现代派恶搞,涂了胡子,穿了比基尼,又提了菜篮,还蹬了自行车,有一种恶搞非常有创意,就是把蒙娜丽莎换上动物脸,分别叫做蒙娜猫莎,蒙娜蛙莎。
我如果试图转述那些短篇,那我就是蒙娜猪莎。
最后一句,谷歌全拼输入真是聪明啊,它居然能打出“韦尔奇”这个单词,比“韦尔乔”,只差一点点。